杨晓松:独立作家。山东聊城人,毕业于烟台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院。曾从事媒体采编、工厂统计、私家摄影和商品销售等多种职业,是独立自由职业人。
李今萌生写《窥探一九九一》是看了刘震云的小说《温故一九四二》才有的想法,直到看了冯小刚根据此小说改拍的电影《一九四二》才动起笔来。对于一九九一年,李今相比于刘震云的一九四二年要清晰的多,那年的李今刚上初中,对于当时所谓的“杀羊羔”运动就象那年看过的《新龙门客栈》一样成了李今以后的历史镜头,时不时的回放在脑海里。刘震云的一九四二年是天灾,是饥荒,是瘟疫、旱灾、蝗虫和冰雹。李今的一九九一年是人祸,是流产,是打胎、杀戮和屠婴。
一九九一年的“杀羊羔”是当地普通百姓的说法,因为那年是羊年,所有未能幸免遇难的婴儿成了一个个被宰杀的羔羊。准确的称谓应该是“百日无孩”运动,即根据县里当政人物的要求,从这年的五月一日起到八月十日结束,在这一百天里,不允许有一个婴儿出生,不管是新婚怀孕头胎的、结婚二胎的还是久治痊愈好不容易怀孕的,全部统统的一律流产,强制性地到医院流产。在这一百天里,大约有两万名婴儿被强制性流产。
01.农妇
说是不让一个婴儿出生,还是有孩子幸运地降生下来,李今家三姨的女儿玉敏就是在这一时间节骨眼里出生的,那是三姨躲在玉米地里生下的,李今的姥娘给接生的。因为是在玉米地出生,所以给起了玉敏的名字。还有一个是李今村的老支书家的孙子,那是老支书把儿媳妇偷偷放跑生在了路上,当然他的支书也被免了下来。这些事情对于李今并不陌生,有时过年去姥娘家,三姨还是会念叨这些,说着如今长成大姑娘的敏敏生下来时小的像出生的猫崽子,要不是姥娘她们娘俩就没有今天,坟头上都长了好几茬子草了,姥娘也会挤几滴眼泪下来,陪着三姨回忆。
李今第一个采访的对象就是三姨,三姨身体有些不好,不到五十岁的年纪腰已经像狗一样佝偻着,和人说话都要抬头仰着脸,好在玉敏很争气,是今年的文科状元考取了北京大学。听姥娘说过,三姨就是生玉敏那年落下的病根,住在地窖里又潮又湿,孩子生下来才敢回家住。
三姨,九一年您还记得吧?
九一年是哪年?
就是杀羊羔那年。
哦,哦,哦,就是生俺敏敏那年。
三姨一连串的哦哦哦算是想起来了。听李今说是为了写那年的事情,要三姨说说当年的情况。三姨显得很失望,说都过去的事情写它有什么用,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再翻出来干啥。看来三姨是不乐意去想当年的事情,有谁会对吃苦受难的日子感兴趣,何况是像三姨这样身心受到严重伤害的人呢。三姨生下敏敏后,由于在地窖里呆了一两个月受了潮气和湿气,先是腰疼的直不起来,后来觉得弯腰走路会舒服些,结果越来越弯,成了狗的样子。李今没有再坚持让三姨说什么,他突然觉得是在揭开三姨那已经结痂的伤疤,或者是在伤疤上要撒一把盐一样,李今有些后悔今天的莽撞探访。
不管怎么样,你敏敏妹妹算是生下来了,算是活下来了。
三姨自顾自地说着,李今看到三姨那略有浑浊的双眼分明有晶莹的泪光闪动。
我这命算是好的,俺们村四栓子他老婆就不行了,她就是那年死的,四栓子家有六个闺女,满心的就想要儿子,一连生了六个姑娘。四栓子不死心,那年老婆又怀上了,这次四栓子让个神婆子给看了看,说是儿子。四栓子也深信不疑,因为他也是按神婆子给的法子让老婆怀孕的。眼瞅着老婆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四栓子多年低下的头也日渐抬了起来。那会儿就有计生站的车整天在村里转来转去,车上是四个大喇叭,广播着计划生育的宣传。就在他老婆快要生的那几天,村里的支书突然跑到他家,说四儿你要不带着老婆跑吧,出去躲躲。四栓子没了主意,再说到哪里去躲,能跑到哪里去。俺跑到玉米地里躲着,还不是照样把敏敏他爷爷抓起来了,让你姥爷也关起来了,让你姥爷打了敏敏他爷爷的脸,还绳捆着游街。
李今适时的打断了三姨的回忆,因为姥爷和敏敏他爷就因为那年闹僵了,自那以后俩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敏敏他爷爷去世。听姥娘说他们俩以前是要好的好哥俩,用姥娘的话说就像掰不开的烂姜、搅不开的大酱一样近乎。是姥爷带着敏敏他爷从离家百里外的河南一个小村贩卖粉条,自此走上发家之路的。自姥爷那一耳光打在敏敏他爷脸上,好哥俩成了以后的陌路人。村里的干部带着乡里的计生人员把三姨家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三姨,把三姨结婚时的家具装拖拉机上拉走了,说是明天不交人就要牵牛,后天不交人就把房子推倒。苦逼无奈的敏敏爷当天夜里就来到姥娘家向姥爷说自己顶不住了,要不交人吧。姥爷没等他说完,抡实了胳膊照着他脸上就是一耳光,说你也算个人,孩子这就要生出来,跑都跑了再回来遭罪?敏敏他爷还没走,乡里的计生干部和派出所的公安就进了姥娘家的院子,把个前屋后院、东西厢房搜查一遍,连猪圈和厕所都仔细检查。以他们的推测三姨肯定是藏在姥娘家,看紧住了敏敏他爷就能找到三姨。一无所获的计生干部把姥爷抓走了,说是什么时候交出三姨什么时候放人,直到三姨在玉米地里生出敏敏姥爷才放出来。其实那时三姨就藏在姥娘家,藏在以前废弃不用的一个祖屋里,里面堆满了喂养牲口的饲料和坏掉不用的农具。当姥爷看到敏敏爷进家时,就预感到不好的事情,悄声让姥娘赶紧让三姨跑,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印证了姥爷的先知先觉。正是姥娘的突然告知,三姨和姨夫带了衣物出村向姥爷家的玉米地逃去,第二天还是大舅去玉米地给三姨挖了个半截的地窖,三姨在地窖里过起了地鼠的日子,白天不敢出来,常常是姨夫在夜深人静狗都瞌睡的时候猫身子进家拿吃食。就这样三姨在玉米地住了一两个月的地窖,敏敏才被姥娘的双手接生出来。
我怕三姨纠缠在姥爷和敏敏爷的情感往事里过于哀伤,及时把话题扯回到三姨嘴里的四栓子身上。
四栓子他老婆给逮住了?
嗯,抓住了。
谁抓的?
公安局的,当时来了好几十口子人,把四栓子家都围住了,来了十多辆车。三姨又开始了她的平白直叙的诉说,村支书领着计生干部一下涌进四栓子家的院子里,那时是大清早,四栓子懵懵懂懂给村支书开了门,人潮一下把他推到了墙根,等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他们已经进了屋。四栓子老婆还没有起来,是给纷扰的人群吵醒的,计生站的几个人上前拉她起来,七手八脚抬起来就往车上走。四栓子老婆两手向空中乱舞着挣扎,四栓子一见老婆被人抓着,顺手抄起窗台下边的镢头横在胸前,说谁要是抓他老婆他就要谁的命。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上前要他放下镢头,有什么要求可以给他提,在四栓子神情愣怔时向四栓子身后的一个人递了一个身后偷袭的眼色,那人猛地一脚踹向四栓子的后腰,四栓子当时就趴在了地上,同时上去两个人把他死死摁住。四栓子口里呜呜骂着,眼看着老婆被他们抓上车,四栓子随后也用绳子捆着拉上车。
后来呢?
后来他老婆死在了医院里。
怎么死的?
大出血死的,说是孩子生下来还活着就扔进了水桶,死人当天上午就拉了回来。
李今关于四栓子老婆到底是怎么死的疑虑是不可能从三姨的口里问出的再说三姨大多也是从别人的嘴巴里听说的,看来只能去医院才能弄个明白。从三姨的嘴里只能知道四栓子把老婆的尸体停放在了村支书的家里,把村长家的电视机砸了、沙发烧了,锅碗瓢盆碎了一地,村长一家老小都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是去了东北一个亲戚家避难,并在那里安家落了户。
02老妪
李今第二个要采访的是他的姑奶奶,老太太今年八十三岁了,身体却还是很硬朗,只是有些耳聋。李今之所以要去访问自己的姑奶奶,是因为姑奶奶的一个叫胡长林的孙子后来成为杀人犯被枪决也是祸起这场运动。
说起被枪决的胡长林,李今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不过清楚的不是他的容貌个头,而是枪毙他那天所发生的情景。1996年那年的季节已是秋天,时令在白露和秋分之间,天是瓦蓝瓦蓝的,没有丝丝缕缕的云彩,风是轻轻的吹来,阳光也暖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时的李今喜爱和欢心的。李今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和全校其他学生被拖拉机拉到了县高中的操场上,操场上满是学生,小学的、中学的和县里高中的穿着红的绿的校服的学生,全县所有师生被召集起来参加县里的宣捕宣判公审大会。同学们按事先画好的区域站立,操场高高的台子上坐满了县里的身穿司法制服的领导们。在一通领导严肃不失威严的讲话后,罪犯被法警推上高台,法警个个戴墨镜,捂着白的晃眼的口罩。罪犯用绳子捆绑住双手背在身后,头被法警死死按着,胸前挂着四四方方的白色木牌,上面用红笔写着罪名和姓名。十五六岁的李今就在台子下面,伸长脖子向台子张望,想找到那张叫胡长林的脸。来之前家人就告知说要枪毙胡长林的事儿,县法院的宣判公告早就张贴的满大街都是,宣告了今天要发生的事情。由于离台子有二十多米,李今并不能看清罪犯们胸前牌子上的字儿。女法警宣读罪犯的声音在操场上空回旋,忽远忽近、忽左忽右,第一个念到的是拐卖人口犯人,名字没听清,只听到女法警念到:死刑,立即执行。
李今在听完第五个杀人犯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胡长林的名字:杀人犯胡长林,31岁,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李今看到那一排犯人中第六个是胡长林,在念到他名字时还努力抬抬头,但被法警又按了下去。
李今再见到胡长林已是被枪毙的胡长林,是他入土埋葬时看到的。当天下午李今又被拖拉机给拉了回来,放学时正赶上胡长林下葬。因为两村紧挨着,坟地就在李今村的西头,胡长林被装在了一个大大的透明塑料口袋里,放在了地排车上,脚上的脚镣还没有被除去,只好用锯条把他锯断。死去的胡长林一身藏青色中山装穿戴,头部被用厚厚的被子包裹。坟坑早已被挖好,厚重略显笨拙的棺材放置在里面,棺材刷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油漆,发散着刺鼻的气味。胡长林是在妹水河滩被执行死刑的,和他一起枪毙的共有七人。尸体是村里人从妹水河滩用地排车拉回来,直接拉到坟地,没有在家里停放,这也是听从了风水先生的说法。当时的李今没有看到姑奶奶去坟地,只是胡长林叔家的儿女在哭丧。李今看到的是胡长林露出一截儿的白皙的脚脖儿和天青色袜子。也是李今脑中残存关于胡长林的唯一具象,以至于多年后再有人说起胡长林来,李今眼前浮现的还是胡长林白皙的脚脖子和天青色袜子。
姑奶奶继承了李氏家族快人快语的秉性,见到李今一脸的笑容,说起孙子胡长林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没有了丝毫的哀伤和怨恨。
俺家长林要是活着现在也是四十多快五十岁的人了,这是姑奶奶听说李今要为长林写点东西说的第一句话。长林当时怎么就想着要杀冯乡长一家三口呢?
还不是他让人把俺长林媳妇从坟里挖出来拉去火化的,长林就打了他,他也就把长林关进了监狱。姑奶奶淡水寡味的口语让李今多少有些怅然,老人很显然是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些陈年往事,李今只好耐住心思向姑奶奶提问。
那是哪一年被挖坟的?
哪一年,老人费力的想想,在老人的头脑里是没有公元年历的,离现在也有一二十年了吧。
杀羊羔那年是九一年,李今提醒着姑奶奶。
对,那是杀羊羔的来年春天,俺长林媳妇是杀羊羔那年冬天没的,来年春天给挖坟开墓拉去火化的。当时是乡里的冯三强带了十多个人,先是掘了西头光棍汉杨大傻子的坟,接着就是俺长林家的。要说这冯三强,他还是俺村里的外甥呢,他娘是前街杨家的闺女,杨大傻子还是他院里的一个舅哩。人都说外甥闹到姥娘家,一家人不是一家人,连姥娘家的祖坟都刨了。
姑奶奶又活泛起快言快语的神采。
冯三强小时候还在咱村住过哩,人瘦瘦巴巴跟猴一样,谁成想心咋恁狠。先是带人抓大肚子娘们儿(孕妇),这又刨死人的坟。
死人的坟都刨了?
凡是那一年死的都要火化,这不从那时开始才兴起来的火化呀。
说起那年扒死人坟火化,李今村也是一样,也是自家族院里的一个奶奶死了,正赶上乡长冯三强强制推行火化运动,大喇叭一天天广播说着火化是国家的政策,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是功在当前利在千秋的大事。李今头脑里的“功在当前利在千秋”就是那时听广播听来的,也成了李今以后的口头语。家里死了人,儿女们想不火化,想着好好的一个人一把火烧了,最后成了扬风的一捧灰。不火化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偷埋,偷偷的把人埋掉。偷埋是在天黑透以后进行的,之前已经花了五百块钱把村里的支书会计买通了,但这也不能哭,因为一哭就知道死了人,大家都静默无声地跟在黑漆漆的棺材后面。儿女们实在是憋不住心中的悲伤,一声“娘啊”还没喊出来,就让执事的吼了回去。就这样儿女们把母亲偷偷埋掉,说是等过三年祭祀的时候再好好补过一下。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时间,大家都以为这场运动算是躲过去了,没成想还是被冯乡长带人给挖了出来。
挖长林媳妇的坟李今也跑去看了,那时上小学五年级,坟地就在学校后面的海棠树林里。那是一片长着海棠树的树林,长在一个大大的土堆上,土坡顶上是一棵不高但很粗的海棠树,枝丫向四周延伸,遮盖整个坡顶,四周的都是粗细不均、高矮不等的小海棠树。听村里的老人讲这是一个坟堆,埋的是太平天国北路军进犯北京时死在这里的一个天王的妃子,俗称胡娘娘坟。所以胡长林他们胡姓家人是当年留下看守胡娘娘坟地的后裔。但这里也成了埋葬孤魂野鬼的地方,包括新生不幸夭折的婴儿和不得善终死亡的男男女女,上吊的、喝药的和为情投河的、跳井的,总之是进不了祖坟的魂灵都在胡娘娘的庇护下安息,也包括吃安眠药自杀的长林媳妇,只有长林死后合坟并葬才能入祖坟。
李今和小伙伴们跑去看到的不过是新鲜的泥土里的一个空空的棺材壳,棺材盖被掀倒在麦地里,人已经被拉去火化了。空气里弥漫的是新鲜泥土的腐败气息,有些腥腥的味道。但当人们打开长林媳妇棺材时所看到的景象让刨坟的人和围观的人惊诧不已,棺材里的长林媳妇竟然如刚刚睡去般静卧其中,尸首竟然没有腐烂掉,还是和刚刚入殓时一样。浅浅的留海紧贴额头,脸颊白皙泛着淡淡的红润,嘴唇紧紧抿着,长长的黑发披散肩头,身上穿着鲜艳红的过膝连衣裙,脚上是黑色圆口布鞋,所有的穿戴都是长林按照妻子遗书上写的去做的,遗书上写的明白,妻子不喜欢死后身上穿寿衣,那样会让她不舒服,所以长林才给妻子这样的穿戴。那是一位长着南国风貌样的年轻女子,额头小、鼻子翘、嘴唇薄,整个脸蛋像圆圆的苹果,年龄在二十一二岁。但长林媳妇是九一年冬季就死了,到九二年春天被刨开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这让村里人很奇怪。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有一次,那就是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时,一群红卫兵刨开了胡娘娘的坟。领头的就是长林村子里一个胡姓后生,那时是县里革委会副主任,说是要铲除本县最大的封建地主老婆。这帮红卫兵硬是拿着镐头和铁锹,挖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把胡娘娘从坟道里拖出来,同时拖出来的还有金银玉器陪葬品和一些看不懂的文书。金银玉器被红卫兵哄散抢去,文书和衣服被当众焚烧。胡娘娘被拖出来时也是这样,死去近百年竟然尸体不腐,身上穿戴华丽高贵,头上挽着高高的发髻,插着凤头发簪,耳朵上戴着镶有宝石的耳坠,手腕上带有翡翠绿手镯,身上穿着绛紫色五彩寿衣,小脚穿着金莲花鞋。尸首被绑在高高的十字架上游街示众,十里八村的人们争相赶来观看。一圈走下来,娘娘不再鲜艳无比,一阵风吹来娘娘化为灰烬随风而去,连衣服也成为碎片飘洒飞舞在空中。但就在那一年,整个妹冢乡整个武阳县先是大旱仨月,大旱之后是蝗灾,蝗灾之后是大雨,一下两个月,雨水过后是霜灾,地里的麦子玉米都没能收回家,蝗虫吃了麦子,雨水淹死了玉米,霜灾冻坏了大豆。那一年没有好收成,靠着国家的救济粮度过了建国后本县的第二次灾荒。
所有这些都是李今后来听村里的长舌大老婆说的,并没有真的见到开棺后的长林媳妇。但长林媳妇活着时,他跟随奶奶还去过长林家几次,第一次是长林和媳妇结婚时,李今和奶奶一大家人去的。见到长林媳妇时,当年小小的李今头脑里仅存的印象就是瘦小,个子小小的,脸蛋也小小的,但模样倒是很清秀,扑闪的黑眼睛溢满笑意。听奶奶讲,长林的媳妇是买来的,从人贩子手里花了三千块钱呢,那时三千块钱不是小数目,长林把家里的猪牛羊全买了,又找亲戚借了些才凑齐的。媳妇是南方的,川贵一带的口音,但长林很喜欢,二十四五才讨到老婆,这让长林对南国这个小女子很是疼爱。女子也很疼爱长林,对长林和家人都很好,结婚后不久女子就怀孕了,但随着冯乡长领导的“百日无孩”运动的到来,女子肚子里的婴儿也成了被宰杀的羔羊。
长林在吃罢晚饭天黑才回来,是去外村给人家打沙发去了。姑奶奶想着多年前的事情,眼前像是浮现了长林的身影一样,语气和口吻不再是和李今交谈,而成了她和孙子长林的对话。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长林还喝了酒,是推着洋车子(自行车)回家的,像是在路上栽了跟头,一身的土和泥。进门就吵嚷着从口袋里向外掏钱,好几个口袋里全是钱,那会儿哪儿见过那么多钱,有五十的、十块的。这全是他给人家打制沙发挣来的,为这俺长林还专门跑城里跟一个师傅学了半年呢,那会儿有沙发的全都是有钱人、好过活的主儿。长林倒床上一觉儿睡到第二天上午,直到村长杨来庆来传话给长林要他去十八里堡火化场领取媳妇的骨灰才睁眼。
我说长林,你媳妇的坟让人扒了。
长林问我,扒了是什么意思?
杨来庆接过话说,昨天冯乡长带人把你媳妇的坟给挖开了,不光你一家的,全乡全村的凡是今年死的都要拉去火化,咱村一共五家。这不我来告诉你,要你和他们一起去十八里堡火化场把你媳妇的骨灰领来,下午咱们好入殓埋棺。
来庆叔,冯乡长冯三强应该喊你大舅的吧,长林边穿衣服边下床,麻烦你给你外甥捎句话,他怎么把人拉去的他怎么把人给我拉来,再给我重新入土下葬。
杨来庆一时语塞,接不上长林硬冷的话头。
要去也是他去把我媳妇的骨灰领来,反正我不去。
杨来庆悻悻地走了。
长林还是去了火化场,是让我连哭带骂劝去的。要知道长林是去打冯三强我就不要他去了,说啥也要拦着他啊。姑奶奶说着哭了起来,语气里多了自责和抱怨的语气,说长林这孩子命苦、命不好,从生下来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是自己辛辛苦苦、费心劳神把长林养大的,好不容易结婚有了媳妇,眼瞅着也有自己的孩子了。没成想一场天降的“百日无孩”运动,把眼前的幸福和美好扼杀了,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流产了,长林媳妇自杀了,长林也枪毙了,一个好好的家毁掉了。说起长林的命苦,姑奶奶在李今家也多次说起。姑奶奶生有三子一女,长林的父亲是老二,在长林生下来不到一岁的时候在一次猎杀野兔时长枪意外走火,产生的巨大后坐力击中了他的胸部,被人发现时人已死在了一片坟地里。长林父亲死后半年,母亲改嫁外地,一岁半的长林靠姑奶奶一口饭一嘴馍的喂养活了下来。
长林把媳妇的骨灰从火化场领回来,并没有重新入土下葬,而是撒进了村前的妹水河里,之后才到乡政府打了乡长冯三强。
这是长林在临行刑前与姑奶奶的最终会面时告知的,也提出自己不入祖坟,说入了祖坟没有脸面见地下的’列祖列宗,给胡家人丢了脸面,把骨灰撒进妹水河就行。胡家人并没有遂了胡长林的遗愿,火化后的长林仍埋进了祖坟,与长林媳妇合墓并葬。不过长林媳妇的“骨灰”是长林媳妇生前穿过的几件衣服烧的灰烬,是姑奶奶从长林上锁的衣柜里翻找出来的,姑奶奶把长林捆扎整齐的一包长林媳妇的衣服全烧掉了,那是长林媳妇所有的遗物,同时烧掉的还有长林媳妇的照片和发卡,姑奶奶是想烧掉存留在长林脑袋里所有有关媳妇的记忆。姑奶奶就是怕长林太过哀伤和悲痛,下葬时就把长林媳妇生前的遗物全烧在了坟前,没成想长林还是偷偷留了一些,叠放的整整齐齐锁在了柜子里。也幸亏有这些东西,不然就只能扎个纸人烧掉了。长林打了冯乡长之后就被逮到了县里,姑奶奶只能给长林媳妇做了衣冠冢草草了事,因为长林把妹冢乡乡长给打了,还被抓到了县里。
关于长林打乡长冯三强这一事情,姑奶奶无从知晓也就无从告知,李今试着用手中的笔去还原当时的景象,来窥探事情的真相:长林把媳妇的骨灰从火化场领回来,并没有找人重新入棺埋葬,而是来到了村前的妹水河畔。把骨灰撒进河里的想法和要殴打冯乡长的计划在去火化场的路上就已经形成了,只不过这一去胡长林就走了不归路。也许长林媳妇生前和长林讲述过她们当地人死后要水葬的说法,这个南国小女子同样有着自己的不幸和哀伤,幼年时没了爹妈和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十五六岁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又来到姨家生活。姨家收留她也有自己的目的,那就是给自己又胖又矬的傻瓜儿子换一门亲事,讨一个老婆。生性柔弱的小女子从姨家逃了出来,被一个好心老太婆留下。这个老太婆有一个闺女远嫁到了山东,其实就是和李今同县不同乡的人,在贵州那里当兵,兵没有服完就把当地一个姑娘给拐带了回来。那姑娘就是老太婆家的,在姑娘回来探亲时就把这个小女子带来了山东,让长林花了三千块钱买下,做了胡家人的第一个外来媳妇。那个当兵哥也就走上了拐卖人口之路,干起了人贩子的买卖。只不过后来巧合的是,人贩子和胡长林是同一天同一个地方被枪毙的。而这份巧合除了李今无人知晓。来到妹水河畔的长林,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神情是哀伤还是漠然,眼睛里有没有泪水,面对着波光粼粼的妹水河,也许他什么都没想。说起妹水河,和这个叫妹冢乡的一样,也是关于一个女子的爱恨情仇的故事,这故事都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妹冢乡人的心坎上,包括站在这河畔的胡长林和写作着的李今。
说是在公元前696年,在新野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被谋杀的是当时卫国当朝太子汲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寿,太子汲是卫宣公与庶母私通的私生子,卫宣公即位后立为太子。但他生性温良品行端正,深得弟弟寿的敬仰和爱戴,也被同父异母的妹妹所喜爱。为争夺王位,另一个弟弟朔发起了这起宫廷谋杀,太子汲和寿被杀害与新野。妹妹听说这个阴谋后赶来告知,但到新野后两位哥哥已经遇害,妹妹哭天跄地随投河身亡,投河落水的地方就在胡长林村的前面那条河,自此名叫妹水河,后妹妹的遗体被埋葬在附近,称之为妹冢。
妹水河长年流水涓涓,滋养着两岸的庄稼和乡民,从来没有干枯过。以前的妹水河只是条小河沟,还是在冯三强的父亲冯怀增当妹冢公社大队书记时,带领全乡人民利用冬闲时节挖渠开河用了前后三年时间把妹水河引入马郏河,实现了与马郏河的流水贯通,解决了大半个县城的农田灌溉。马怀增也因此登上了人民日报的头版,成了全国的劳动模范,和掏粪工人时传祥一样受到毛主席和刘少奇的接见,成为家乡的骄傲和美谈。
立在河畔的胡长林想到的不是这些,在他一把一把把媳妇的骨灰撒向河里的时候,头脑里浮现的是与妻子恩爱和睦的这不到两年的美好时光。只有这样也许再也不会有人打扰妻子的安息,让自己的思念随流水渐行渐远渐渐远去。也许长林没有像男子样哀嚎痛哭,但双眼是婆娑的,是盈满了泪水的,只是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看着妻子的骨灰随着河水缓缓流去,也仿佛看到妻子身着红色连衣裙从水面款款走来,对着长林盈盈一笑转身离去,渐行渐远。长林撒完最后一把骨灰,应该是坐在了河滩上喝了酒,同时还烧了一些纸钱。在喝完酒后,长林把纸钱灰收进骨灰盒里提着走进了妹冢乡镇政府。随后便听到冯乡长的呼救声和长林的谩骂声,长林还把手里的骨灰盒直接扣在了冯三强的头上,纸钱灰泼了冯三强一身。众人是撞开冯乡长的办公室的门,显然长林进去后反锁了门,冯三强一脸鲜血倒在地上,长林骑跨在他身上用骨灰盒猛砸。长林当天夜里就被押送到武阳县公安局,冯三强也被送进县二院治疗,从此左眉角处也就留下了永远的疤痕。
三天后武阳县人民检察院的批准逮捕通知书送到了李今姑奶奶的手里,三个星期后武阳县人民法院的审理判决书同样传送到胡家。胡长林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17年,不过县法院的判决书上写着的故意杀人罪的罪名后面还多了两个字:未遂。在第一次面对警察询问他为什么要杀人时,胡长林就否认了杀人的说法,说只是想打他一顿,报复他一下。后来警察的多次询问也是在坚持故意杀人的前提下进行的,胡长林终于在第五天承认了自己要杀死冯三强的说法。在这五天四夜108个小时里,警察每隔三个小时会换人询问,而胡长林则反扣双手一直坐在椅子上,在胡长林的头前一米左右是一个大灯直接照射着他。警察耐心告诫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后果,说是认罪态度的好坏直接关乎你的量刑判决的结果,如果抵赖抗拒将来法院判决你死刑也是可能的。但胡长林在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时就当庭翻了供,推翻了自己故意杀人的说法,说是自己被逼迫承认杀人供述的。法院没有采纳胡长林的说法,以故意杀人(未遂)罪判处有期徒刑17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胡长林杀死妹冢乡乡长冯三强一家则是在1996年的春天,此时他已经在城南监狱服刑了三年,三年的时间也让冯三强走上了武阳县副县长的位置,同时兼任妹冢乡乡党委书记。事情的起因源于胡长林改嫁外地的母亲三封加急的病危电报和一封来自河北省的信件,信是胡长林从未谋面的弟弟写的,来信说母亲近日病危,时日不多,只是还有一口气在,昏迷中嘴里常常呻唤出长林的名字,怕是母亲临终想见上一面。所以要长林近日尽快赶赴河北,来信附有详细地址和三百块钱。姑奶奶在村大队书记的陪伴下,拿着这些电报和信件来到城南监狱,一把摊在监狱领导的面前。监狱的领导要姑奶奶回去等消息,他们会协商解决此事,一周后监狱领导同意胡长林在两位狱警的看护下前去河北。当监狱领导就去河北看望病危母亲找胡长林谈话时,胡长林拒绝出狱探望母亲。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和父亲一样是模糊的、迷蒙的,留给他的只是一片迷雾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始终看不清他们的脸,看不清他们的音容笑貌,这也是他常常做梦见到的场景。别人所拥有的父爱和母爱,他一样也没有得到,父爱的缺失是不可逆转和改变的天灾,但母爱的远去则是母亲的抛弃和割舍。在他幼小的眼里,母亲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这和姑奶奶平时的教唆不无关系。二十多年了,母亲离去毫无音讯,哪怕连只言片语的来信都没有,村里人提起这个女人就说她心是石头做的。但胡长林在一夜挣扎无眠的第二天还是找到监狱领导说要去河北看望母亲,其实只有天知道他说了谎,一个巨大的阴谋和计划在胡长林出狱的那一刻实施了。
1996年的3月31日,胡长林在武阳县汽车站逃跑了。当时一名狱警去买票,另一名狱警负责看守他,巧合的是就在看守狱警的眼皮子底下一名小偷在行窃。狱警不言不语一步上前提拉住小贼衣领的同时大喝一声住手,小偷像是很有经验没有被吓住,猛地向下一出溜挣脱狱警的手向前猛跑,狱警大声在身后高喊站住,另一名狱警听到后票也没有买撒腿直追,小偷没跑多远被狱警一个直扑摁倒在地。胡长林就是在这节骨眼儿跑掉了,等他们抓住蟊贼,胡长林早已被惊慌的旅客形成的人流裹挟着流出车站,消失了,于是就有了全县城拘捕胡长林的一张大网瞬间撒开。但胡长林就如漏网之鱼样人间蒸发了,直到第二天妹冢乡乡党委书记兼武阳县副县长冯三强一家三口被杀案发的上午,胡长林才在妹水河河畔抓获。
冯三强被杀一案震惊了整个县城,震怒了省公安厅的领导高层,一领导拍着桌子说道:武阳县怎么出了这号人物,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敬天理!胡长林犯下的3.31大案很快被列为省公安厅督办案件,上报国家公安部备案,接着全国性的第二次“严打”斗争也在中华大地吹响了号角。被抓后的胡长林面对警察,没有经过任何审讯就主动交代了自己的杀人事实。
胡长林随人流跑出车站,就一直快步向南行走,他知道他的逃狱很快在这个县城路人皆知,所以必须先要离开县城,逃出警察的追踪视线。胡长林过了县城南环公路就斜插进沿路的村庄,走乡间小路来到妹冢乡集镇,途中因为攀爬上一辆拉砖的拖拉机而把姑奶奶新买的衣服蹭破了。胡长林心里很清楚,冯三强就住在一进集市的拐角路上,是一个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当他走进妹冢乡街道的那一刻起,那颗咚咚咚狂跳的心突然沉静了,安稳了,一如那波澜起伏的湖水随着风的消失而平静了下来。接下来要做就是早就计划好的,从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刻起,杀死冯三强成了胡长林余生的宿命和追求。自己内心无数次的计划和猜想杀死冯三强的场景,都和眼前的现实格格不入,从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瞬间,日夜浸淫着自我内心的那个魔兽悄然苏醒,并指使着胡长林行走的每一个脚步。随着夜幕的降临,胡长林拎着从农具杂货铺买来的一把尖刀走向了冯三强的家。
胡长林从敲开冯宅大门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杀戮,据胡长林说是冯三强的老婆来开的门,在他老婆打开的一瞬间,胡长林尖刀就已经刺进了她的前胸,法医后来验尸刺中的正是心脏,冯三强的老婆来不及呼喊和挣扎,就倒在了地上。胡长林急步走进屋内,见冯三强正和三岁的儿子在床上玩耍,背对着胡长林。冯三强以为进来的是妻子,就随口问了一句是谁啊,得不到回答的他这才扭转身子过来,同时胡长林的尖刀也已经刺进他的胸部,胡长林连捅数刀,冯三强直挺挺跌扒在床上,没有任何动静。咕咕冒出的鲜血从刀口涌出,顺着床单流向地面。冯三强的小儿子惊吓的哇哇大哭,杀红了眼的胡长林用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扼住了孩子的哭声,也扼杀了他年幼的生命。就这样冯家三条人命都在胡长林的手上结束了,事后人们谈论起此事都说胡长林心狠,连孩子都不放过,幸亏冯家八岁的女儿那晚住在了姥娘家才没遭毒手,否则就是冯家满门喋血。冯死后县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称他是优秀的好干部,以身殉职的好干部。
1996年那年的秋天胡长林被枪毙,死时31岁。
说完这些后姑奶奶还告诉李今一个事情,那就是当年被流产的双胞胎婴儿有一个还活着,被来实习的年轻护士给抱走送了人。李今对于这没头没尾的说法不太可信,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而证实这一说法存在则是又过了十多年,而那时李今已经看不到了。
03镇党委书记
李今最想采访的是当年曾担任樱桃镇镇党委书记的杨来星,也是唯一能采访到的官方人物。之所以说能够采访到杨来星,他与李今多多少少也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如今的杨来星已经从县人大第一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安享悠闲自得的幸福晚年。老头今年64岁了,稀疏的白发向后紧抿贴着头顶,微驼的身板也是努力的向后挺着,依然保持着利索精干的干部派头。杨来星就住在李今家前面的杨家庄,祖上的一个老奶奶是杨来星家族的一个闺女。杨来星住不惯县城的儿子家,和老伴儿一起搬回农村的老屋居住,说是住着舒服,不像楼房爬上爬下,憋屈、憋闷的难受!所以李今才有机会采访到当年事件的亲历者。
当杨书记得知李今是因为1991年的百日无孩来采访他时,开口就问李今是谁让他写的,写这个是做什么用的?这一问让李今感到有些突然或者错愕,没有想到两人之间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或者说是杨来星身上那种残存的官气让李今感觉不对等,起码是气氛上的不和谐、不舒服,像是憋闷在水里很久刚出来水面喘一口气,又一记闷棍打下沉入水底。杨书记对于李今的采访并不是十分的配合,或者说心有抵触,总是在你将要踏进他的心门之前将门关闭。这样的境遇李今是想到的,因为当年的县里主政者还活着,并且还在任,做了省宣传部门的高官,如今的副省长。这也是杨书记心有顾虑的原因吧,李今也就放弃了推门进屋的打算,从杨书记的童年时代说起。杨书记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是所谓根子正苗儿红的贫农家庭的孩子,弟兄姐妹五人,排行老三。家里上学识字的也就他一人,正当他考上县高中的第二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走向高潮,学校也走向了荒废,老师们被批倒关进牛棚接受劳动再造,学生们像脱了缰绳的野马在混乱的大街上横冲直闯,那一年19岁的杨来星回到了村里,做了生产队里的小组会计。一年后在大队支书的推荐下当了兵,部队在西北的兰州军区的一个军分区小站,属于通讯工程兵。部队驻扎在贺兰山脉南北横卧的山下,离市区较远。那里满眼的戈壁景象,风里吹来的常常是沙子和尘土混合温热的味道。杨来星在兵站从一个小小的士兵干到了排长的位置,就在他向连长发起冲锋号角的时候,时间到了九年后的1985年,随着邓主席裁军一百万的决定,杨来星的将军梦想戛然而止,部队裁军解散,杨来星转业回到家乡。先是在镇政府做了一名小小的职员,每天做着部队勤务员的工作,给领导们打扫卫生、沏茶倒水、收发文件等等,把领导们侍奉的实实在在、服服帖帖、舒舒服服。就这样熬过了三年,终于成了下面的分管书记,由于是部队军人出身,办起事情干练、快捷,不拖泥带水。领导们交代的任务和工作,总是很漂亮的完成,对付乡里的刁民也十分的狠辣,尽显铁腕手段。到了1991年那年,已经做到了樱桃镇镇党委书记的位子,主管整个乡镇的全面工作。
1991年4月28日那天杨来星记得特别的清楚,因为那天是他老丈人的生日,自己一大早就和老婆孩子三人去了岳父家,直到晚上喝地酩酊大醉才归,进家没多久就接到县里通讯员的紧急电话,说是打了一天了没找着人,要他明天一早务必赶到县里来开会,说是全县所有乡镇副书记以上干部都参加,是县委扩大会议。
第二天杨来星代表樱桃镇领导班子来到县委招待所,全县21个镇党委书记悉数到场,无一人缺席或请假。开会前大家小心嘀咕猜测着这场会议的内容,县委书记是一个星期前调过来的,原来的县委书记因为计划生育工作没有做好调离了工作岗位,去了市里做了市工会书记。新的县委书记走马上任也要烧把火儿,给全县的计划生育工作带来新的景象和气氛,听说也是军转干部,自己老爹是以前的全国人大代表,根子硬底子深的人物,姓薄名志厚,人称博士后。
果不其然新书记一上台就开门见山说出全县计划生育糟糕工作的状况,整个武阳县是全省计划生育工作的倒数第一名,整个原北省是全国的倒数第一名!我们原北省被列为国家重点管理省,我们县被省里列为重点管理县,县委被黄牌警告,如果不能改变现状就下台!县委书记越讲情绪越激动,额顶的头发因为头的不断摆动而滑到书记的脸上,书记只是口渴喝水时才抿到后面去。书记最后声嘶力竭敲着桌子说到:中央的文件很快会下发过来,中共中央、国务院的决定很快会传达,所以原北省要走到国家的前面、走到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的前面,我们东昌市要走到省里的前面,武阳县也要走到市里的前面。我已经给市委立下了军令状,如果半年之内计划生育不能从倒数第一名变成正的第一名,我情愿接受党纪政纪处分,毫无怨言!
真如薄志厚书记所言,1991年5月1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加强计划生育工作严格控制人口增长的决定〉,由此拉开了全国性的计生领域“严打”斗争的帷幕。杨来星仿佛找到了当年的镇党委书记的感觉,在院里一棵老梧桐树下石桌旁向李今讲述着当年的情景。脸上由于说话过于活跃而显出潮红,李今适时地把沏好的茶水递到杨来星的手里,这时的杨镇长已经彻底打开心扉,让李今在自己心门的图书馆里尽情的翻阅和查询,把整个图书馆的门门窗窗都打开,让阳光和风儿都进来。
杨来星模仿着当年县委书记的语气和神态讲述着:我是军人出身,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党指挥到哪里我就要打到哪里,有句话叫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花那么多钱养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就是要我们这些人为国家排忧解难、为国分忧,计划生育是什么?是国策,是基本国策!什么是基本国策,就是我们国家的根本政策,是国家吃饭穿衣的根本大法,这个政策的执行在我们武阳县是相当糟糕的,是极为不利的。不然我们也不用在这里开这个会了。作为一名党员,一名国家干部遇到问题不是积极想办法解决问题,而是躲着困难走,绕着问题走,那要这样的干部有啥用?毫无疑问,要想扭转我们县的被动局面,如果还和以前一样,大家都躲着绕着,表面上一团和气,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仍然是也只能是倒第一。我也就只有下台,大家也只能下台。所以我们要痛下决心,下非常之力,干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也就是说,我不管你这个镇这个乡,采取什么样儿的措施用什么样儿的方法,必须坚决把人口出生率降下来!人口出生率下降了,我们的工作才算完成了。用邓主席的一句话就是:不管你是黑猫还是白猫,只要你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不管你干的怎样,看的是你的结果,结果才是根本。任务完成的才是好同志,才是党的好干部。所以根据县委县政府的决议,从本年度的五月一日到八月十日,不允许有一个孩子出生!这样有人会说我武断,说我搞独裁一刀切,说我搞一言堂大家长制,我不搞行吗,不搞我们的工作怎么进行,我们的任务怎么完成,我们的帽子怎么摘掉!总之一句话,宁可断子绝孙,也要让党放心!今天这个会议是一个动员誓师大会,是打响这场战斗的战前誓师大会,给大家十分钟考虑的时间,看看大家能不能完成任务,感觉力不从心不能按时完成的,立即下台让贤,让能者上庸者下,给能够按时完成任务的同志挪出位子,让能够发挥积极作用完成任务的同志干!
县委书记讲完话,整个会场一片寂静,死水般不起波澜没有风声,大家如木鸡样静默。十分钟过后,全县21个乡镇党委书记挨个表态,看看是否能够按时完成任务。县委薄书记手拿书记名册点名,由大到小从前向后开始表态。开始点名叫到的是城关镇党委书记李树群和西城镇党委书记赵志阳,这两个是武阳县发展最好的两个乡镇,是县里的火车头,因此二人被列为副县级人选。不知道二人是没有思想准备还是怎么,两人都表示不能完成任务,说是群众意识差、干部作风散,宣传不到位等等,下面民众意见很大有抵触。薄书记没等他们说完就举手打断了,笑眯眯地说着,很好,看来你们是实在人,说的也是实话,很好!说完的同时脸上的笑容也一同消失,扭脸向主席台右侧喊道:来人!四个身穿武警制服的人应声出来,走到那两个书记身后,一边一个。
“铐起来,押下去!”薄书记指着俩人说到,俩人被身后的武警推搡出会场。台下的人一时错愕,全都傻了眼。事后才知那两人被押进拘留所。薄书记看着台下的人说道:有些人就是这样,仗着自己是地头蛇、坐地虎,敢于公开同县委叫板,同县政府叫板!无法无天没有一点儿怕头儿,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同党唱反调,和中央打对台,和党中央、国务院叫板!先把他俩关押半个月,县纪委和检察院去查一查,看看他们有没有违法乱纪行为!
那次县委扩大会议后全县的重中之重就是计划生育,一切以计划生育为中心,坚持薄书记“宁可断子绝孙也要让党放心”的指导思想狠抓落实,确保在5月1日到8月10日不出生一个婴儿。
本想着有县委给撑腰,开展这项工作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跟着县委的步子动员群众,发动党员干部,只要他们全心全意配合我的工作就成。第二天我就召开了全镇干部动员大会,包括13个分管片区书记99个乡村村支部书记、村长,在会上我把全省、全市、全县的计划生育严峻形势通报一遍,把武阳县计划生育工作排名倒数第一的帽子摘了过来,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目的是让各村的村长也戴一个全镇倒第一的帽子。在大会上我宣告整个樱桃镇我负总责,各分管书记负责每一个管区,村长、支书负责每个村的工作,哪一个地方出了问题哪个地方的领导下台,村里出了问题村支书、村长免掉,分管书记撤职!同时要求从自身做起,正所谓正人先正己,计划生育工作也一样,从自己的老婆开始,从自己的亲戚开始,凡是怀孕的一律不准生出来,坚决打胎流产,以前颁发的准生证一律作废无效,坚决拥护和执行县委县政府的要求,确保在5月1日到8月10日一百天之内不出生一个孩子。
在会上我拿着县政府的会议文件照本宣科地读着,念到:为了完成县委县政府给我们下达的计划生育任务,确保我镇5月1日到8月10日这一百天之内不生出一个孩子……我刚读完下面就炸锅似的响起来,有人高喊着问道:那要是生出来了怎么办?当时我的怒火噌地一下就着了,愤怒他的无礼莽撞,愤愤地在心里念叨: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县委就是这样要求地你叫我怎么办?正思索着该怎么发火时,秘书的一句话把大家的嘴堵住了:生出来就掐死!一句话全场哑然,谁也没有再多问一句话。
最后我也采用县委薄书记的办法,先让分管书记挨个表态,接着是各个村里的村支书、村长,分管书记没有说干不了的,轮到村里时,有一半的人当时就表态说干不了,要求我把他们撤职。我大手一挥,要把他们领头的铐起来,坐在我身旁的派出所所长郭志刚竟然摆手阻止了警察的行动,只给我使眼色。我知道郭志刚一直看不惯我,原本定的镇党委书记人选是他,对我一直是不配合。这让我觉得威严扫地、脸面尽失,心里狠狠地说道:有你哭的时候。随后宣布散会,要求每个人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办?
会后还没等我进办公室,郭志刚就一溜儿小跑气喘吁吁地跑来,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解释上了,说是乡镇的工作不比县里,大家都是本土本乡的,不能把关系搞得很僵,再说你一句话随便抓人是犯法的。我们是司法部门,司法人员总不能知法犯法啊!你应该抓住重点人物,有他们给你抬台撑场子,你工作就好干!我没理会郭志刚的话语,就知道他是来给我唱对台戏的,如果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我都摆不平,那以后镇里的工作可就难了。
5月1日,县委薄书记来我镇视察,樱桃镇是薄书记的分管蹲点儿乡镇,在薄书记的领导下我们镇迅速拟出几条措施:第一、重新调整乡镇领导班子,强调了我的核心领导地位,撤换了派出所所长,从沙窝乡调来副乡长王洪生为所长,王洪生是我的战友。第二、扩充计划生育工作队伍,增加计划生育执法力量,成立计划生育执法大队,统一配备服装和武器,招收民兵成立组织。第三、改选村两委干部,年龄大的不能按时完成任务的一律免职下台,让年轻的听话的人当干部。第四、奖罚分明,对于违反计划生育的村民严厉打击,罚款、没收财产财物。反举报的一律给予百分之五的奖励。在政治待遇上,凡是工作积极的,优先入党、优先提拔。
在薄书记的指导和调整下,镇上的计划生育工作顺利多了,措施到位了我的工作也就轻松了。先让镇上的宣传人员把全镇所有村庄都写满了标语,刷在墙上、印在纸上,拉横幅立竖牌,总之要营造出严肃紧张的气氛,让他们心里害怕。宣传车从早上六点一直广播到晚上九点,轮回播放反复宣传。让所有镇上的计划生育执法大队穿上警服,手拿一米四的警棍,腰里拴着两米长的绳索。这些都是必备的,遇到刁民和暴民,该打的打该抓的抓。生活待遇上也大大提高,每人每天十块钱。可千万不要小看这十块钱,那时的十块钱能顶现在的一百元,我们镇长的工资才一百三十元,我一百五十元。举报的,一律吃百分之三十的提成,百分之五给村里,留下的给计划生育执法人员,举报一个能挣一百多呢,比干什么都强!
这些措施到位后,樱桃镇轰轰烈烈的百日无孩运动就开始了,在这一百天里,我完满地完成了县里的任务,成了县里、市里、省里和全国的计划生育工作先进城镇,成功地遏制了人口出生率,把我们县的计划生育倒第一的帽子甩了下来,三年后我也被提拔为武阳县副县长。这还是要多亏有薄书记蹲点儿我们樱桃镇啊,我也不用向其他乡镇书记一样冲在第一线直接面对群众了,有什么事情,我只需动动嘴打打电话,别人就给办好了。这一百天下来,不但工作完成的好,因为不直接接触群众得罪人最少,成为全县少有的好干部,所以成了县里提拔重用的人选。
那您和原来的妹冢乡乡长冯三强熟悉吗?李今适时地提起了被胡长林杀死的冯三强来。
哦,冯三儿啊,他啊----他应该是在95年提拔的,是薄书记临走那年给办的,我比他早一年94年。和他不是很熟,不算太了解!他的追悼会我也去了,县里举行的很隆重,也算对得起他了。他啊就是因为吃了直接面对群众得罪人的亏啊。
所以说我们那时候干工作很难啊,面对群众的不理解、不配合,又受到上级领导的死命令死任务,完不成不行啊,你就要撤职下台啊·。那只能来硬的,只能是强制手段,只能硬着头皮来干!所以在薄书记的领导下成立了计划生育执法大队。用薄书记的话说执法大队就是樱桃镇的武装力量,有了武装力量你才能干工作,才能干好工作。毛主席不是也说过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毛主席打江山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枪,为什么他能建立新中国,成为伟大领袖,因为他时刻不忘记将枪杆子牢牢抓在自己的手里。所以执法大队就是我手里的枪,拆房、抓人、拉东西,工作起来如狼似虎,没人不服的。所以毛主席说对待问题要讲究方法注重策略,为什么邓主席只做军委主席,不做国家主席,问题就在这里……
当时有多少个婴儿被流产?李今打断了杨来星醉心于毛主席的枪杆论的话语。
多少个小孩儿不知道,也没有人统计这个?杨来星俩手朝李今一摊,你可以这样算,樱桃镇有13个管区99个村儿,在加上镇上四街四关就是107个,哪个村当年不得有十个八个的啊,这样差不多也就有一千个左右吧。
那这些个婴儿都怎么处理了?
流产了,都到医院做引产流产,至于医院把那些流产的婴儿怎么处理的,那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的任务是把人送到医院流产,之后的事情就是医院自己处理,总之医院有它处置的办法和流程。
……
……
就在李今高考的1999年7月7日,武阳县化肥厂的一场液氨泄漏事故让仕途一路顺风顺水的杨来星栽了跟头,那场事故死亡数十人,主管县里生产安全的他遭受处分,从此再也没有升迁。
04副院长
李今的小姨子是武阳县第二人民医院的一名妇产科护士,知道李今在写1991年的那场运动,就向他提供了她们医院以前的副院长当年的妇产科主治医生李彬彬这一人物。对于李彬彬李今的小姨子没有见过,只是常听医院里的一些人说起过她当年的一些往事。李彬彬是1991年年初来到武阳县第二人民医院的,本来是分配到了武阳县第一人民医院,在武阳县雁塔的旁边。随着各个乡镇医院的建立,也为了减缓县城医院的医患压力,医院决定开源分流,把一部分医生下放到乡镇医院,所以李彬彬就去了李今所在妹冢镇的第二人民医院,第三人民医院设立在樱桃镇,第四人民医院设立在古城镇,第五人民医院设立在张秋镇。所以这五家医院在1991年的百日无孩强制流产中承担了最大的任务和工作,全县所有的引产流产手术都在这五家医院完成。第一人民医院负责整个武阳县县城区域的计生工作,县城东西南北四个区域分别是所在乡镇的这四家医院。李彬彬去的武阳县第二人民医院妇产科刚刚组建成立,医学大学毕业的她成了妇产科学室里的主要人物,妇产科主任是一位高个子女人,年龄五十多岁,长着一张肥大的河马脸,是工农兵大学生推荐学医的,毕业于原北省医科大学。当年的李彬彬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刚两年,听说是在北京有名的医科大学毕业,个子小小的瘦瘦的,像没有张开的喇叭花一样,青涩、稚嫩。
小姨子在向李今诉说李彬彬时,直觉告诉他,李彬彬这个人他一定要去采访,要让历史影像里的李彬彬穿过时空的走廊向他走来。小姨子告诉李今当年的妇产科大约有十人左右,主任和李彬彬还有一名是医生,再有六名学徒实习学员,要承担整个妹冢镇和附近马集乡、王吉乡和闫寺镇的部分村怀孕妇女的引产流产手术工作,平均每天要做十多个人的引流产手术。这场运动后妇科主任升任医院副院长,李彬彬做了妇产科主任,成为全县医疗系统最年轻的科室主任,同年与县人民第一医院的一名医生结婚,三年后调入武阳县第一人民医院工作,几十年后做到了县医院副院长的位置,其丈夫则担任了武阳县卫生局局长。两人退休后,他们唯一的独生子出了车祸身亡,李彬彬和他的丈夫也离了婚,搬到了东昌市里去住,不知道具体地址在哪里。
小姨子知道的关于李彬彬的情况就是这些了,李今还是要小姨子想办法找到李彬彬的具体地址。不几天李今接到小姨子打来的电话,告诉了他李彬彬现在的居住地址,这一周的星期天李今就去了东昌市。不怎么费力的就找到了,在运河边的一个花园小区,当李今敲开门后只是从门缝里露出一张消瘦灰暗的脸,躲闪的眼神里有些许恐惧和疑虑。当明白李今是从自己曾工作的妹冢镇过来,向她了解1991年的杀羊羔运动的情况,又马上打开门让李今进去,脸上还有了喜色和笑意,仿佛就是专门等待李今来访似地,口里一直念叨:阿弥陀佛。进屋后的李今闻到房间里充满了佛香的味道,还有低低的佛音在唱颂,房间了挂满了佛家禅语、佛陀画像,可以肯定李彬彬已经是皈依佛门了。李彬彬穿一身浅白的水印佛纹莲花衣服,个子不高,身形消瘦,脸色灰黄发暗。
我就知道你回来,李彬彬笑着让李今坐下,这多少让李今有些疑惑于她的先知。
您是皈依佛门入了佛家了吗?
是的,我是儿子死后的第三年在北京大慈悲寺由传戒和尚净灵法师收受为佛家弟子,修行佛法。
您是怎么知道我来要采访您?李今还是有些好奇,难不成她能掐会算。
阿弥陀佛,这一切都是佛的旨意。我是一个罪人,我的一生是罪恶的一生,我幼年丧母、中年丧子,老了老了又和老伴离了婚,成了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老无所养、病无所医、死无所葬之人。李彬彬很是平静和自然的叙说,仿佛再讲别人的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淡定和平和,李今的时间就是聆听,用耳朵记录李彬彬的话。
去北京那年,我和同失去孩子的父母去大慈悲寺烧香祭拜,我们先去的国家计生委,我们都是独生子女家庭的,都是因为没了孩子,现在叫我们这样的人是失独者,你懂不懂?
李今点点头表示知道。
我们大约有十多人去国家计生委讨个说法,为我们的晚年讨个保障。一开始没有人理会我们,一天下来也没有见到计生委的官员,没有办法我们就去大慈悲寺还愿。在佛堂那个净灵老法师突然给我说,告诉我杀气很重。我当时一惊,心里纳闷他怎么知道,老法师说看到我身后有很多的小婴儿在跟着我,我就明白了,因为我做过医生给人堕过胎,特别是1991年那年杀死了很多的婴儿。当时我就要法师救我,法师说我罪孽很重,没有人可以救我。我就由净灵法师主持受戒做了佛家弟子。老法师还说了这样一句话:十年后有佛的使者从南方来,你要开门迎接他,他是度你脱离苦海的。前几天我就做了一个梦,佛的使者着五彩霞光佛衣朝我走来,我想这就是佛缘吧,这不你今天来了。
您信佛到今年差不多十年了吧?
到现在九年零七个月二十五天。
听说您是北京医药大学毕业的,是吗?
我是在北京帝都医科大学毕业的,临床医学妇产外科专业。1985年9月进校学习,1989年7月离校。因为参与那场运动,我被开除了学籍和党籍,也没有颁发毕业证书,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那后来呢?
其实我是出生于江南苏州,母亲在生我时死于难产,这也是我报考医学专业做医生的一个原因,从小就没了妈妈,爸爸就把我寄养在奶奶家,就是黄河边的张秋镇。后来爸爸又娶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一个弟弟,在我九岁时才回到爸爸的身边,两年后我又回到了奶奶这里,在苏州吃不惯、住不惯,还整天和弟弟打架惹爸爸生气,没办法就回来了。爸爸只是·每月寄生活费过来,爸爸也只是每年春节才回来。我从小对爸爸就没有爱只有恨,从来都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就算他动用关系帮我找到工作,我也没有从心里原谅他。在我这一生中,我的嘴里从来没有发出过爸爸妈妈的字眼儿。其实李彬彬这个名字也是假的,是爸爸偷梁换柱用的别人的档案让我冒名顶替的。我真实的名字是杨如冰,但那个名字早已经死了,随着广场上那颗罪恶的子弹,击穿了爱人的脖颈,也杀死了那个名叫杨如冰的女孩。说到这里的李彬彬竟然流下了泪水,但很快用手绢拭去眼泪,恢复到原来的的样子……
那一天李今被留下来吃了午饭,李彬彬还告诉他过几天会去北京,还是去国家计生委。临走时还把自己从大学起到现在记写的日记,有厚厚的七八本都给了李今。希望李今对这些材料能够用到,以帮助她早日解脱心灵的牵绊和折磨。看着李彬彬的日记,李今有种不详的预感,就像是在整理她的生前遗言似地。日记是从初中开始写的,字体富有女性的娟秀和齐整,一直写到现在,最后日记里不过尽是佛经里的梵语。整个日记看下来,大概就勾勒出了那个冒名李彬彬真名叫杨如冰的从女子到女人一生的跌宕曲线来。日记也真实记录了1991年的百日屠婴事件,以一个女人的视角、一个医生的身份,用记日记的方式来窥探事件里的斑斑点点。李今决定直接摘抄日记的原始文字更能显现事件的直面与真实,现记录如下:
1991年5月1日晴
今天比往常多了许多孕妇,做了六个引流产手术,三个大月流产,一个是早孕流产,以往一周才做这么多,一天下来感觉有些累。看着这些孕妇生产时痛苦的样子,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母亲生我时的痛。
所有生下来的全是死胎,婴儿的身子是深紫色或者暗红色,不是那种粉红色。这些来不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们被放进了黑色的方便袋子里丢进了垃圾桶,这样会作为医疗垃圾和其他病人生活垃圾一起掩埋处理。
带着轻蔑,我在世界的脸上
到处投掷我的臂铠
并看着这侏儒般的庞然大物崩溃
但它的倒塌仍不能熄灭我的激情
那时,我要如神一般凯旋而行
穿梭于这世界的废墟中
当我的话语获得强大力量时
我将感觉与造物主平起平坐
1991年5月9日雨
今天给一位怀有9个月身孕的女人做了流产,在我拿针管刺进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的时候,突然有两个字眼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杀人!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常说的吃人两个字来。九月大的胎儿已经发育成熟,胎动活动频繁,用手触摸肚皮胎儿会做躲避动作。注射利凡诺引产剂要在胎动活动频繁的时候进行,在B超的监测下根据胎儿的活动生出影像,在肚脐下两指宽的地方刺入200毫升液体。注射利凡诺后几个小时,子宫会有大幅度的宫缩反应,这样胎儿就会很快生出。胎儿生下来竟然是活着的,这让我感到很震惊和惊慌,马上跑去找马主任报告怎么处理,根据医院院长前天的会议要求是不能有活婴出现的。
马主任也来到手术室,产妇在做产后缝合,活着的婴儿被放在托盘里,小小的身子蠕动扭曲着,显得很痛苦的样子,因为是死胎我们不会给胎儿做清理工作,口里、鼻子里会有羊水杂物,所以不会哭出声音来。马主任端起托盘和婴儿去了里间的手术器械室,要我那针管抽取200毫升酒精。马主任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针管,要我拿住婴儿扭动的头,她就朝着婴儿未发育完全的额头扎去,把酒精推进了婴儿的脑袋里。婴儿因为疼痛挣扎扭动,而后竟然哭出声音来。没有一分钟,婴儿就因为头部颅脑酒精中毒而亡,停止了哭闹和呼吸,也停止了挣扎,身子也慢慢由粉红变成深紫色。
马主任在注射完酒精后把针管扔进门后的垃圾桶说以后就这么办,推门走掉了。我看着静止不动的胎儿,身子竟无比沉重缓缓的跌坐了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汗水一瞬间全身冒出,额头的汗水流了下来。心里一个声音响起:你这是要干什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我的助手小杨急冲冲跑进来,看到跌坐在地的我和托盘里的死婴,神情愣怔地问我是不是病了,告诉我外面还有两个流产手术马上要做……
今晚我会不会做噩梦呢,还是会做那年那门前的噩梦……
我呼唤魔鬼
于是他来了
带着惊奇
我细观察他的面孔
他不丑、也不残缺
他是个可爱、迷人的男子
1991年5月14日阴
果不其然昨晚又做了那年那门前的噩梦,头很沉很疼。在梦里我随着受伤的同学一起跑,没有方向和路线的乱跑,子弹带着凛冽的呼啸声在我们中间穿行、飞梭,不断有人倒下,有的击中头颅、有的穿透胸膛,还有的射穿了腿骨,子弹在人的身体上开裂成一张张嘴巴,喷血的嘴巴、冒血的嘴巴,还有流血的嘴巴。忽然牵着我手的他倒下了,子弹打进了他的脖子,咽喉处张开了咕嘟嘟喷涌的血嘴巴。他看着我想说话,努力地张嘴,牙齿上下抖动,一股滚烫的、殷弘的鲜血喷溅出来,流在了我的手上……
那颗罪恶的子弹射穿了爱人的喉咙,也结束了我的人生。那个名叫杨如冰的女孩也随之死去,和爱人一起死在了那个冰冷的夜晚。苟活着的是李彬彬,那颗邪恶幽灵般的子弹存活在李彬彬的行尸般肉身上,开启了绝望者罪恶一生的魔咒。
今天又做了十一个孕妇的流产手术,麻木、机械的没有任何思想的动作,生命的肉体已经不是有呼吸的,全都是无声静默的物体。
1991年5月21日阴
今天死了一名孕妇,孕妇来时已是临产状态,子宫口打开,本想安排到医院病房的,因为没有准生证马主任拒绝接受,一个矮个子男人苦苦哀求着马主任,马主任告诉他没有准生证医院不能接受,是违法的。没办法孕妇只好在地排车上躺着,在医院门前街道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由两名学员看护。孕妇夜里产下死胎,学员简单处理就离开了,不久他丈夫跑去喊医生说他老婆昏迷了。昨晚是马主任值守夜班,等把孕妇推上手术台已经晚了,病人没有了呼吸和心跳,身下流出一大片血水。
马主任告诉我的时候说孕妇是高龄产妇,身体健康没有心脏病史,很纳闷为什么会短时间内就死亡。我的头脑里一下就出现了羊水栓塞的字眼,上学时医学教授给我们讲解过这种状况,虽然很少发生,有万分之几的概率,但发病凶险,死亡率极高,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
这几天孕妇明显的多了起来,妇产科床位已经满员,连楼道和走廊里也安置了床位,医院门口还在搭建长长的帆布帐篷,以应对越来越多的孕妇。也有生下来活胎的情况,已经不再注射酒精了,而是统统放进了产床下面的水盆里,水盆里是混合的消毒液和酒精。
1991年6月3日阴
今天又死了一名妇女,是放置的避孕环不当导致子宫穿孔造成的。放环的工作现在已经完全由学员组来完成,马主任负责大龄大月流产手术,小张医生负责小月流产手术,我负责结扎手术。每天都是十个左右的手术量,每天都要面对孕妇和死胎。昨天中午出去买饭,骨科的于大姐告诉我那些生下来的死胎实在是多的没有办法掩埋了,就统统丢进了锅炉后面的那个大深井里,因为天气变热所以会每天丢下去后就深埋一层锅炉废渣和黄泥。现在天气是越来越热了,空气里弥散着令人作呕和窒息的怪味,是死亡的气息吗,是死亡的气息吧。
我是被诅咒的少女
人面画皮下的狰狞鬼脸
锤子敲碎了我的头颅
镰刀割破了我的咽喉
因此,我失去了天堂
我确知此事
我这曾经信仰上帝的灵魂
现已注定要下地狱
1991年6月4日晴
亲爱的人啊,今天我没有去上班,不为别的只为想你。本来这一段时间是不能请假的,连平时的一周双休也调整为一月一休。两年了,你离开我整整两年了,我本以为会随着时间的流失你也变得如烟般模糊直至消失,可是你没有,你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还是那么清晰地活跃在我的脑海里,生长在我内心花园的独属于你的角落。知道吗,你的生命消失了,我的爱情也亡故了,只有在你的依偎和怀抱里我才是幸福的,没有了你的臂膀和胸膛,我的身子是冷的,我的心是冷的,我眼里的世界是灰色的,我心里的天空是阴雨霾霾。
看着你写给我的书信眼泪又一次掉下来,历历往事盈满双目。忘不了你我在108教室同为同桌学习的情景;忘不了你在校园明眸湖畔给我读普希金、雪莱的诗;忘不了你在图书馆直盯盯看着我,把我心里的秘密都读出来,然后写纸条告诉我喜欢我;忘不了你我在学校后山黄昏时的散步,你给我讲你童年的欢乐和忧愁;忘不了你和同学们在门前的下跪和静坐,看着你那一脸的坚毅和刚强;忘不了那年今晚你紧紧抓着我的手在人群里奔跑,紧握我的手不放手。突然你倒地了,抓着我的手也松开了。我看到你的脖子开了一个血嘴巴,和你张着的抖动着的嘴巴一样大,血从里面涌冒出来,我惊吓的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像雨水样流出。我和同学们努力拉你起来,你嘴唇抖动着、颤动着说不出话来,我和同学们抓你的手抓你的脚抬着你走,你流的血也撒了一路。我们都知道,你是很难活命的,喉管割开人会很快死亡的……
你是那墙角落里的一枝梅花
素心墨菊般的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你是那悬崖岸边的一丛杜鹃花
迎着朝日露出迷人的笑脸
你是那池水河湾里的一朵莲花
虽不能盛开如炬也气质若兰
你似雪花、如冰儿晶莹纯洁
你如春风、似暖阳沁润我的心田
……
1991年6月13日晴
今天和马主任聊天时说了发生在她娘家张秋镇村里的一件事,有人把村支书的两个孩子投进了水里,活活淹死了。杀人者是村里的老汉,因为是村支书带人把他儿媳妇给抓去流产了,老汉儿子已经连着生个四个女儿,一心地想要个儿子来延续香火。老汉见儿媳妇抓进医院手术,也跑来跟去。当听到婴儿的第一次啼哭声他就推开门闯了进去,但看到医生把婴儿丢进了水桶里,眼睁睁看着活着的孙子在水里挣扎死去,只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你们这样不得好死知不知道!回村后把村支书在外面玩耍的两个孩子哄骗到水塘边,一手搂抱一个,溺水而亡!
我也会不得好死吗?我也会不得好死吧!那颗罪恶的子弹已经射死了那个名叫杨如冰的女孩,活着的只是名叫李彬彬的罪恶一生。我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我杀人的工具不是镰刀,也不是锤子,而是针管和药水!
1991年6月21日小雨
今天做了一个小月龄14周的流产刮宫术,孕妇是新结婚怀孕的女人,名字是杨若冰。看在与我名字相似的份上,我会尽量温柔和专注。已经注射了利凡诺200毫升,现在要做的是用刮宫匙和刮宫钳把胎儿取出来。由于今天人不多,所以不会等到死胎自然娩出。在B超的监测下会很清楚看到胎儿的状况,胎儿不如人的巴掌大,但五官已经很清晰。当刮宫钳伸进母体的子宫,婴儿会因为外部的刺激而做出应急反应,它会躲避外部的刺激和干扰,身体会向子宫深处蠕动,此时的胎儿更像一只刚出生的小耗子。刮宫钳会把胎儿撕裂和肢解,一般最先钳住的是胎儿的下肢,当钳子夹住的那一刹那婴儿会剧烈抖动,来抗拒死神的侵袭和撕裂。
胎儿的残骸被刮宫钳一点一点从子宫拉出,放在托盘里拼接,当婴儿的头颅、四肢和躯干都拿出后,会再次的拼接成完整的胎儿模样,以备查找是否疏漏残肢断骸。之后会用刮宫匙把子宫内壁的残存胎盘等刮取干净。
1991年6月27日晴
昨夜发生了一个奇怪的事情,我是躺在沙发上睡着的,窗外月光皎洁乳白。屋子里关了灯,月光如水般倾泻铺陈在房间,在我似睡未睡朦胧之时感到有人站在了我的面前,因为有东西的暗影遮挡住了月光在我脸上的映射。我睁开眼就看到窗外有个人在慢慢行走,看不出是男是女,因为头上顶着一个用编制袋窝就成的帽子,身上也穿一件像法师样的白睡袍。迎着月光的那半张脸是暗的黑的,而背对着月光的那半张脸则是明的、白的。那人走的很慢,背后的衣服像是水洗过一样贴在身上。
看身影很像医院骨科的小梁,还很纳闷小梁的奇怪装扮,又没有下雨干嘛还戴个帽子?心里也就没有多想,跑床上继续睡觉了。等天明被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吵醒,后有人告知小梁自杀了,今天头脑里一直是昨夜的那个诡异的身影。
1991年7月11日阴
今天碰到了吕副院长,她偷偷告诉我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就会提升为副主任了,马主任会接替她的副院长的位子。还关心的问我有没有对象?对于我而言,爱情已经死了,婚姻也就不会存在。我想我会这样独身下去的,一直孤单着活着……
1991年7月19日大雨
今天中午吃完饭后,镇里的副镇长冯三强来到医院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一个矮矮胖胖的肥脸男人。冯镇长在院长的带领下来到我们科室,身后是一大堆的陪同人员簇拥在冯的周围,还有县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和摄像师。冯三强告诉我们,我们县被国家计生委抽中为巡查视察县市,不久国家计生委的官员就会过来。所以提前给大家打个招呼,这几天一定要把各项工作都落实好、检查好,不要有什么疏漏和不足……
1991年7月26日雨
本来说好的不来我们院的国家计生委视察小组突然下午来到医院,搞得大家一阵慌乱,临时手术取消,全力准备迎接计委小组。还好有冯三强前几天的通知,所以大家乱中也是有序的,因为是国家计生委来视察,我们科室自然是调研重点,准备的也要更充分。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县委书记带领一干人走到我们科室,来到马主任的面前。马主任的那张河马脸笑的更大更开了,一个有点秃顶的高个男人握住了马主任的手,想必就是国家计生委的高官了,县委书记忙介绍两人认识,说这是国家人口计划生育委员会人口规划司张司长。我躲在了人群的外围,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后来我们和张司长、县委书记围在了一起合影照相,马主任在中间,左右是张司长和县委书记。拍出的照片放大后挂在了我们医院走廊的墙上,而我则在最后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一张瘦小的脸。
1991年8月3日晴
今天难得回家一次,爷爷奶奶都很高兴。奶奶还特意给我做了爱吃的油焖鸡,爷爷已经七十四了,奶奶也六十三,和爷爷相差十一岁。其实爷爷原本是奶奶的表姐夫,我的爸爸不是奶奶的亲生子,是奶奶姨家的表姐所生。她生下爸爸两年后因为疾病去世了,去世前要奶奶照顾好自己的儿子。所以后来奶奶和爷爷也就走在了一起,照顾爸爸的奶奶一直没有和爷爷再生养过孩子,而爸爸和奶奶关系也不是很好,我印象里爸爸很少喊过奶奶母亲。对于过于寡情的爸爸,奶奶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反倒是对于我则是格外的亲近和疼爱。爷爷奶奶身体还好,就是爷爷耳朵听力不好,两个人说话常常像吵架,对于爷爷的呵斥似的言语奶奶反倒是很习惯了,不怒不悲还乐呵呵的。
看着爷爷奶奶相濡以沫般的恩爱和睦,心里除了一丝淡淡的忧伤外尽是感动,感动于他们的风雨相携,感动于俩人的岁月静谧。奶奶再次说起了我的婚姻,说我也老大不小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结婚生孩子的年龄,不能老这样耗着、熬着。如果我不能成家,他们即使闭眼走了也不安心,见了我的亲生母亲也没脸说话。说着说着奶奶就流起了眼泪。这个话题是我每次回家不变的谈论,也是我很少回家的原因,我在躲避着、抗拒着他们。奶奶也在托人给我介绍对象,我都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和推辞,实在是推脱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去见见,然后逃之夭夭没有下文。
我又何尝不想有一份幸福美满的婚姻爱情,看到街上恋人们亲切的牵手、拥抱彼此,我也会心生爱慕和向往,更多的是眼泪会掉下来。我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每每想起来都会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一样知我懂我、疼我爱我的人吗?于茫茫人海寻找我人生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徐志摩的这句话常常让我想起,我的爱情也是如此吧。如果我们不去广场该有多好,如果那颗子弹没有射中你该有多好,如果还有一颗子弹把我射中该有多好……
1991年8月13日大雨
这场运动式的流产活动看来是结束了,从前天开始孕妇就明显减少了,恢复到以前的工作流程,整整一百多天我们科室每人轮休不到十日,最厉害的是马主任,一天也没有休息。平均每天的流产手术大约十例左右。结扎、上环、流产和刮宫,天天如此!
1991年9月3日晴
今天去见了吕副院长介绍的一名医生,是在县一院上班的。当吕院长说出和你一样的名字时,我震惊了。难道是天意吗,应该是天意吧,看着和你同名同姓的份上,我也要见一见。那个和你一样名字都是林之昭的人会是我的人生灵魂之伴侣吗?
林之昭,和你一样的皮肤白净,只是个头没有你高。眼睛很干净、很透彻,读不出你的忧伤和抑郁。比你爱说话,不会脸红和紧张,总是找话题和我聊天,微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我会爱上他吗?我会忘记你吗?如果我渐渐把你忘记而慢慢爱上他你会怪我吗?我尘封已久的爱情之门还会为另一个人开启吗……
1991年9月27日阴
今天我的实习学员苗秀婷给我说了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她把一个也叫秀婷的孕妇的一个孩子偷偷抱走送人了。说起那个叫秀婷的孕妇我还是有些印象,有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的南方女人,八成是人贩子拐卖过来的。我还给小苗说这个女人流产你来做,我给你做帮手。那天应该是国家计生委检查的那天,孩子生出后我就忙去接待了,剩下的由两个学员来做。小苗告诉我,孕妇实际怀的是双胞胎,第一胎死掉的是女婴,都以为死胎出来后等胎盘一出就完事了,结果又生下一个活的来,是个男孩。她就偷偷把婴儿包好带了出去,给了她一直不生育的姐姐抚养,还告诉我其他人也这么干过,有五六个婴儿被偷偷藏匿并送养给了外人……
当李今看到这篇日记时忽然想起了他姑奶奶最后告诉他的那段话语,姑奶奶也说当年自己的儿媳妇生下的是双胞胎,活下来的那个被护士抱走送人了。日记中还提到孕妇是圆圆脸的南方女子,胡长林的媳妇也是南方人,李今印象中的胡长林媳妇也是一张精致的苹果脸。李今默默记写了护士苗秀婷的名字,冥冥中预感到将来会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地点相见。
有着记写日记习惯的李彬彬结婚后改变了这一习惯,许是和林之昭结婚后的她被日常庸俗琐碎的家庭生活所羁绊,后来生下儿子更是停笔不写了,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年的六月四日还会写一篇当年爱人的文章,但之后偷偷烧掉,这也是李今从后来的李彬彬日记书信中推测出来的。李彬彬再次记写日记已经是十八年之后,也就是自己的独生儿子车祸身亡之后。在这十八年的时间里,李彬彬生活的还是幸福的,后遇的男人对她也是疼爱的,一家三口平静祥和的生活着、享乐着……
儿子出车祸那年是2008年的7月份,十八岁的儿子刚刚参加完高考。那时儿子考试成绩也已经得知,考的不错687分,报考的是帝都大学考古学院,对于儿子的专业她和丈夫没有过多的干预和指导,全是儿子的兴趣所好。所以儿子才和其他的同学组团去旅游,包租了一辆大巴车赴安徽黄山游玩。对于儿子这次外出李彬彬是反对的,她想带儿子去苏州看望父亲,父亲意外摔伤骨折住院了。尽管自小和父亲生疏不亲,随着父亲慢慢的衰老和年长,那份迷失已久的父爱渐渐显露出来,所以都是每次暑假带儿子去苏州居住,父亲也近乎溺爱般疼爱自己的儿子。而林之昭则支持儿子先去游玩,等回来后他再和儿子一起过去苏州。
没成想和儿子车站一别竟是永别,一星期后接到儿子出车祸的电话,就从苏州又连夜赶回来。儿子乘坐的大巴在途径一段山路时,雨天路滑连人带车掉进山下的一条大河里,车上共有35人,7人生还23人遇难,还有5人失踪。李彬彬和丈夫赶到事发地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儿子不在生还者名单里也不在死亡者名单里,而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事件发生的第三天下午在一百公里之外的河口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当李彬彬看到儿子的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的天塌了,自己的那片天空不再是风轻云淡蔚蓝蓝,将是永久的无休止的阴雨霾霾……
2010年7月17日阴
今天是轩宇的生日,两年了妈妈一直觉得你没有离去,就在我的身边。轩宇,你在那边还好吧?妈妈好想你,你的睡床、你的书房和你的用品都还在,妈妈都精心仔细地打理着。
两年来,妈妈从来都没有认为你是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了。每次回家推门的瞬间会感觉你会从书房跑出来喊我妈妈;每次来到你的房间,我都以为你是去旅行度假了,不日就会回来;街上看到像你身影的孩子,我会泪眼婆娑地紧跟着,多想希望一转身看到的是你……直到那次和你爸爸大吵大闹后,我才相信你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再也不会喊我妈妈。那一刻,我的心好痛,是那种利器刺穿的尖锐的痛,痛的令人窒息和发冷。我知道你爸爸是好心,不愿让我像个地鼠一样永久蜗居在潮湿阴冷的洞穴里,把我洞口那堆掩埋的泥土扒开,让我重新感受阳光的照射和温暖。
两年来,我真的像个地鼠一样蜗居在潮湿阴冷的地穴里,这里没有阳光和暖意,只有阴冷和潮湿。地面上的任何响声和移动,我都会惊醒着、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只能向更深、更潮、更冷的泥土挖去。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白昼交替、四季轮回,没有阳光雨露,只有漫长的冰封四野的冬季,在这里只有风的幽灵咆哮和夜的死一样的沉寂。轩宇,只有我的轩宇是这漫漫长夜里的一扇散着灯光的窗户……
2011年2月4日夜
昨天是大年三十,在这万家团圆家家欢聚的日子,而我们却是凄凉的。我们是很讨厌过节的,尤其是每年的春节,自从儿子没了后,节日对于我们更是一种刺痛。每每此刻我都会心里压抑的沉闷,胸口有巨大的石块在上面,让我呼吸困难。外面鞭炮的噼里啪啦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耳朵,耀眼的烟花从窗口映照进来让室内变得色彩诡秘,而我和你爸则是沉默的、不语的。我们在无言无声里包饺子、下饺子,直到吃完饺子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突然产生了要去看看你的想法,想给你送一盘饺子到墓前,也让你尝尝妈妈包的饺子。我给你爸说出了我要去看你,你爸一句话也不说的看着我,就那么死死地盯着我,最后说出一句话:你是疯了吧!我就知道会这样,要不是因为你爸的支持你也不会去游玩,你就不会出车祸。我对你爸两年来的恨意终于要爆发了,他死死地抵住门不让我出去,我则拼力地厮打抓咬着你爸,就是这一刻我知道我们结束了。
有谁会想到大年三十去上坟的,陵园里漆黑一片,看护坟墓的还是那个矮小的老头儿,他很是吃惊和疑惑的给我开了门,直到走进你的墓碑妈妈的心才沉下来静下来……
2011年2月10日晴
轩宇我儿,今天妈妈和爸爸离婚了。我想你会生妈妈的气吧,我知道这样也许对爸爸是一种伤害,但是没有办法。自上次我们大吵以后,我们就已经结束了,与其两个人行尸走肉般一起苟活,不如相自离开各走各的路。
2012年1月11日晴
今天我才知道像我这种遭遇的人还有一个专用名词:失独者!失去唯一独生子女的人,和我同样情况的人还有很多,全国有百万之众。和我一样他们也在绝望中活着,心里的那片天空永远是阴雾霾霾、阴雨飞飞……
2012年6月11日阴
昨夜里被梦惊醒了,梦中自己置身一片水雾弥散、阴雾迷蒙的沼泽地里,我赤脚艰难地行走着,耳边传来弱弱的鸟叫声和看不见的流水声。突然一个赤身裸体的身子出现在我的眼前,看不出是男是女,一直在我的前面不紧不慢地行走。突然一声枪响,一颗子弹穿过裸体的胸膛从背部射出向我飞来,我没有感到疼痛,血液从胸口缓缓流出,温温的。我试图用手去按住它,可血还是从我的手指缝里流出来。裸体人一把抓住我跑了起来,我看看他的脸,一会儿是爱人一会儿是儿子,一会儿又是父亲的样子,脸白的瘆人没有一丝血色,能看到里面黑影状的骨骼……枪声越来越响,子弹也嗖嗖呼啸穿过头顶,突然身边多了些婴儿,也是裸着的,他们的胸部也中了枪流着血,后来婴儿越来越多,从我的身边跑过……
2012年7月17日晴
今天听了净灵法师的说道感触很深,才知自己罪孽深重,自己的一切皆有因由、皆为相报。想想那年自己亲手杀死了好多的婴儿,才会导致儿子离我而去,丈夫离我而去。佛家有言,孩子与父母有四种缘分,有报恩的还有报仇的,有还债的还有讨债的。报恩的来了你把他杀死了就会是恩将仇报,报仇的来了你杀死他了就会仇上加仇;还债的来杀死后就会变成讨债的,讨债的就会更加怨恨你。今生的妻子是你前世埋的人,来还未报的恩;今生的儿子,前世你的债主,来追未还的债;今生的女儿,前世你的情人,来了未了的情;今生的情人,是前世的夫妻,来续未尽的缘;今生的红颜,是前世的兄妹,来交未完的心。今世大贵之人,前世的大善之人,来收前世结的德。一切皆是缘分,皆有定数。所以净灵老法师说我杀气太重,他看到我的身后有很多的婴儿跟着我……
2012年12月3日晴
一花一世界
一草一天堂
一叶一菩提
一土一如来
一方一净土
一笑一尘缘
一念一清净
2013年6月4日晴
本有今无
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
无有是处
2013年10月19日晴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
……
李今大概花了三天的时间把李彬彬的这些东西看完,三天里读这些文字让他感到胸闷气短,犹如穿行在一条没有日光没有月光照射的山谷里,四周黑黢黢的不见光影。
一周后李今给李彬彬打电话要把这些东西还回去,但李彬彬的手机一直关机无法接通。几天后李今从微博上看到大批失独者围堵国家计生委的新闻,知道李彬彬去了北京。又过了半个月李彬彬打来电话告诉李今自己在大慈悲寺里研修学习,过两个月再回去。两个个月后李今打电话要去看望她,手机接通了却无人接听,一连打了几个都是如此,李今心想怕是忙吧也就作罢了。又过了十多天在李今要去东昌市里办事的那天他顺路来到李彬彬家,结果按了半天门也不见回应,正要转身离去对门的住户开了门,告诉了李今一个吃惊的消息:李彬彬已经死了!至于邻居还说了什么李今已经想不起来,只知道自己两腿打颤手扶着墙下的楼。
坐在车上的李今在一份上周的《东昌晚报》上看到了这样一则新闻:
独居老人孤死家中一月之后才被发现
昨日上午凤凰湖辖区派出所接到报警称,在滨河花园小区发现一死者,死者系女性,年龄在六十岁左右,生前一人独住。经法医现场检验死者死亡时间应在一个月前,邻居也反映一个月来楼道里总有一股臭味,近来臭味越来越大反映到居委会,居委会上楼检查发现是独居老人屋内发出的,于是报警处理。
05老村长
大学生杨国庆的故事是李今的姑父告诉他的,李今的大姑嫁到了妹冢镇杨庄村。姑父在杨庄弟兄六个,是村里的大家大户,也是凭着弟兄众多一字不识的姑父靠着那张能说会道说破天的嘴当上了村里的村长,从1978年田地承包分家到户算起到1991年的百日无孩运动前免职一共是十三个年头。就在1991年五一前的那次动员大会上姑父第一个站出来说干不了,随后遭到免职下了台。
李今是在给姑父的父亲举办逝世十周年祭奠的响器班子上见到杨国庆的。此时的杨国庆在李今眼里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肥肥大大的身板,腿脚和手都显得过于短小。头顶稀疏的头发胡乱长着,犹如顶着一个鸟窝。看人总是斜睨着眼睛,偷偷地瞄一下又快速闪躲。有时不自觉地笑着,露出缺失的门牙来。十周年的祭奠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哀伤和悲痛的气氛,响器班子的吹奏也就不是凄凄悲悲,更多的是喜庆和欢乐,还多了滑稽和逗笑的表演。一个俏闺女寻婆家的曲剧节目把杨国庆推了出来,在众人推搡和说笑间把杨国庆推进舞台的中心。
此刻的杨国庆没有了常人的羞涩和尴尬,反倒是多了一丝孩童的天真和稚嫩。响器班子里的一个打扮妖艳穿着花绿的女人逗笑着杨国庆,杨国庆憨憨地又逗乐了围观的人们,总之笑声像涨潮地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把欢乐的气氛推向高潮、推到极致。
女人问他想不想要一个媳妇?
杨国庆咧着缺失门牙的大嘴爽快地答道:想!
女人继续问,想要个啥样的媳妇啊?
杨国庆接着说,不知道。
女人说,你不知道我咋个给你找啊?
这是人群哄笑骚动,有人高喊了一嗓子:找一个下雨不用背,吃饭不用喂的就行。另一人更是粗俗和下流:那就找一个腚大腰圆奶子长在前的就行!笑声像鼎沸的锅水四下沸腾和炸起,男女老少个个张开了大嘴,像离岸的鱼艰难的呼吸样,只不过这是一张张兴奋扭曲的脸。
女人还在逗弄着,问道:找媳妇干啥啊?
杨国庆孩子般大声说道:睡觉!生小孩儿!
那你会对她好不?
会!
咋个好?
给她做饭!
做啥饭?
磕鸡蛋,下挂面!
……
……
正是那天的表演让李今觉得杨国庆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没有农人野夫所固有的泥土般的坚固气味,总能在他躲闪的眼神中读出别样的东西来,但这种稍瞬即逝的感觉还是被李今捕捉到了,让他能灵嗅到杨国庆身上的故事元素来,最起码应该是一生来的杨国庆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中间一定有什么事故发生才扭转了他原来的人生轨道,从而将他这辆差了轨的火车驶向了荒芜和荒诞!所有谜团的揭开都将从姑父的嘴里说出。
当李今说出那天表演的杨国庆时,因为还不知道名字,只是说那个人怎样怎样,姑父只听了李今的三句话就说出了杨国庆的名字,姑父告诉他杨国庆是他族院里没有出五服的侄子。
国庆还是大学生呢,姑父说道。
姑父的这一话语没有让李今吃惊,也预言了他的故事身份。所以李今没有疑问,只是静静等待着姑父的自言自语。
都是狗日的冯三儿给害的,要不是冯三儿弄的,国庆就不会变憨变傻。
是冯三强?李今小心地递过一句。
九一年那年流产国庆多说了一句话,冯三儿就把国庆绑在电线杆上打,给打傻了!国庆是俺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考上大学那年是1989年。国庆也是一个苦孩子,打小就没了爹,三岁那年他爹得病死了,自小他娘拉扯着他、他哥和他姐三个孩子,仨孩子数国庆学习好,就一直供养他。好不容易上大学出息了,没想到会是这样?
杀羊羔那一年到底杨国庆说啥了?
说啥了,还不是说那年冯三儿那帮子人和流氓土匪一个样!也怪国庆嘴贱,本来不管他的事,抓的人是赵家的一个媳妇。他看不惯就和人家理论,说人家是暴力执法,人家冯三儿才不管他那一套,手一挥说绑了,几个人就把国庆绑了起来,铐在街中央的一个电线杆子上。这时国庆也急了,扯着嗓子向冯三儿喊,骂他是当年的日本鬼子、国民党的土匪!这下把冯三儿给惹急了,说国庆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说计划生育是国策,是国家的根本大法!谁反对它就是反党反人民反对社会主义,是典型的反革命!说完朝国庆猛扇了几个耳光,然后给县里公安局打电话给带走了。
国庆本来是回家过暑假的,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国庆他娘又是给冯三儿送钱又是磕头,一个月后才放了出来。出来后的国庆也哑了,一整天的说不上一句话,就那么痴呆呆地像截木头样杵着。他娘吓坏了,带他去医院检查也没有检查出什么毛病,中药、西药也没少吃,国庆的嘴里始终吐不出话来。这样学也没法上啊,后来人家学校还专门派人了解情况,总之也不了了知。就这样一个好好的孩子给毁了,到哪里说理去啊媳妇也说不上啊,就这样成了村里的傻子,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啥的,国庆就成了洗碗刷盘子的主儿,吃饭时大伙谁也不挨着他,都是给他盛一碗肉菜让他一边儿吃去。
后来就没再治疗吗?
还咋个治疗啊,该吃的药吃了,该花的钱花了,还怎么治疗呢?没办法,这就是国庆的命,他就该这样。冯三强不也是没好下场吗,把一个好好的人给打傻了,他不也让人捅死了吗?所以人强强不过命,命硬硬不过天啊……
李今的采访故事结束于杨国庆的身上,直到离世也没有写出杨国庆的悲欢离合来。
06老同学
李今是我的大学同学,同时就读于烟台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院,大学四年我们都住在一个宿舍,我在他的上铺。李今上大学时就已经在写作上小有名气,他根据家乡戏曲《李豁子离婚》写成的中篇小说《矬子爷的婚事》得到同校著名作家布语的好评而轰动一时,更是得到了系里教授陈彦铭的青睐,陈教授是我们的现当代文学课的老师,也是《白鹿原》研究学会的首任会长。因为陈老师也是来自陕西西安,据说还和作家陈忠实认识,所以在他的倡导下成立了《白鹿原》研究学会,成为包括红学会(红楼梦研究学会)、金学会(金瓶梅研究学会)在内的三大特色文学研究会。而李今的毕业论文也是关于《白鹿原》课题的,更是在陈老师的指导下完成的。
得知李今要写这样一个关于计划生育题材的小说是在和李今通电话的时候知道的,因为李今有个习惯,就是每写一个东西前总要来问问我的意见,我也会给他一些我的想法和话语,所以我也就成了他的第一位读者。毕业后的李今回到了老家做了一名初中教师,只是在有闲余的时间里写写东西,也多是投到我所在的文学期刊上发表。
大约在那次电话后半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自称是李今妻子的女人的电话,她告诉我李今出事了,在一场车祸中不幸离世。我放下电话当天下午就赶到了李今家,见到的只是摆放在客厅的遗像,照片里的李今保持着生前止水般的平静,平静的面孔里是不扬不垂的嘴角,平静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臆想。面前的女人已是憔悴无力,青灰色的面孔上似蒙着一层细细的白粉儿。女人告诉我李今生前这几天在和一家香港来的电视台忙着拍录节目,说是关于反思中国计生政策的,没成想就出了车祸,被一辆大货车撞翻后跌入一条河里,车上包括司机在内一共五人全部死亡。在整理李今生前遗物时发现了他的写作资料,所以才打电话告诉了我。李今的后事处理的很妥当,肇事的司机积极给予赔偿,没有引起家人的过多的悲伤,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日渐淡忘。多年后随着已是中央大员薄书记的倒台,李今的车祸身亡再次进入我的视线,当时的薄书记正是原北省省长的热门人选,如果当时港媒的计生话题的节目播出,会提到薄书记当年武阳县的杀羊羔事件,从而影响自己的仕途和晋升,所以在薄书记的授意下由其女婿操控制造了这起谋杀案件。而这些只是坊间的暗传和谈资,从没有哪家媒体报道和登载过。
无论怎样,对于李今和李今当年的采访材料,都已经成为历史,成为历史的如烟往事。这篇小说也是根据李今的采访资料写成的,也算是对李今的一个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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